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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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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燕七,我並不知道伊是我命中的克星。我只是詫異,噫,這麽精靈秀氣的少年,根本不像凡人,居然出現在這麽粗糙的聚會上。

然後,伊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經意的掃過我的面孔,剎那間,我只覺的如被雷電擊中,心裏只餘一個念頭。

怎麽會是他!怎麽會是他!

我想我當時一定面色煞白,懗到身旁的家雋,以至於一疊連聲的問我,“江,你還好麽?你覺得怎樣?”

我失魂落魄的轉頭看他,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是。你教我該如何開口,總不能直接告訴他,“家雋,那個少年就是我守身如玉等了三十年的人,”他會覺得我在發瘋。

不用他說,我也覺得自己瘋了。

巴黎彈丸之地,志趣相投的華人圈子不過芝麻大,誰不曉得江啟禎素來孤芳自賞,絕不茍且委身成就姻緣,連同洋女隨便玩玩都不肯,結果今天居然會對一個初次見面的清秀少年一見鐘情!不是瘋了是什麽?

不不,我不歧視同性戀。但我保證,區區在下鄙人我,取向完全正常!

我沒有回答家雋,不發一言的取過外套,來不及與主人道別,不顧大家的側目,魯莽的扭頭離去。

出了門才發覺外面在下雨,我沒帶傘,也顧不得把外套的領子掖一掖,一頭紮進了蒙蒙雨霧。

我大概昏了頭,沒有搭公車也沒有搭地鐵,從拉丁區到蒙馬特高地,幾乎橫貫整個巴黎市區跌跌撞撞步行著回到住宅。

到了門口一摸口袋才發覺鑰匙不知去向,只好按門鈴,在房東太太驚訝的目光中,我含糊打個招呼上樓,取出門墊下的備用鑰匙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除下濕衣服,摘掉左腕的手表,我盯住自己左腕內側近脈搏處的那一塊淺緋色雲狀印記,腳一軟跌坐在工作臺旁的藤榻上。

孽緣!果真是孽緣!我哆嗦著手取過電話,撥給歐亞大陸那邊的姐姐。

“啟禎是你,剛好和姆媽講到你,電話就來了……”姐姐的聲音溫柔敦厚,平覆我此刻洶湧的思潮,我強自鎮定的微笑,“是。一切都好,叫姆媽不用擔心。不,還沒有女友,放心,我不會同洋女走……”

掛了電話,心情已平靜許多,我不禁苦笑。

江啟禎,你要做什麽?難道問姐姐,餵,還記得我們幼時在普陀山遇見的那個瘌痢頭和尚?伊說我們姐弟此生姻緣坎坷,姐姐的婚姻至少梅開二度,而我,因為腕上這塊“紅塵記”,所以要遭遇一段孽緣。

記得當時父親震怒,大聲呵斥那和尚,揮手趕伊走,我和姐姐懗的目瞪口呆、緊緊依偎在姆媽懷中。

可我也清晰記得那個瘌痢頭和尚臨走前的回眸一笑,眼瞳晶光四射,身畔似有雲霭,笑容恬淡卻滿是滄桑。

我懗的忘記哭。

此後父親禁止我們提及此事,雖然姐姐後來確實遇人不淑,痛苦了兩年後終於告別第一段婚姻,又過了兩年才找到真正疼愛她的“對先生”,可是現代社會離婚再婚實屬平常,誰又會傻的把那和尚的無稽之談當真呢?

而此刻,我死死盯住手腕上那塊胎記,終於確定,那個瘌痢頭和尚原來真是世外高人,一早就已預料到有今時今朝!

這一夜,我幾乎不曾闔眼,聽著窗外雨水滴答,癡了似的顛來倒去只念一句詩。

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

因為淋雨著了涼,我有些頭痛發燒,幸虧從事的職業不外是和家雋一起合作打點的小門小臉,打了一通電話告假休息兩天也罷。

家雋在電話裏笑我,“江,你如今是愈發的古怪了,童男子當久了乖張不輸老處女。怎麽樣,巴黎的春天到了,動了凡心沒有?我這裏倒是有幾個姑娘,法蘭西、西班牙、意大利隨你挑,身材容貌一級棒……”口氣活象勾欄院裏的大茶壺。

我沒好氣的收了線,搖搖頭鉆進被筒蒙頭大睡,努力拋開那一張天使般無邪面孔的蠱惑。

這一歇就是兩個多禮拜,三、四月份的巴黎,春意盎然,有著典型地中海式的明媚氣候。然而我並沒有因此就動了凡心,倒是倍覺春困,小小感冒早已痊愈,卻懶洋洋一直不肯去工作室。

家雋是個好夥伴也是個好朋友,並不責怪我的躲懶,他性子爽朗灑脫,愛玩也會得玩,約了我幾次參加五花八門的聚會統統被打回票,幾次三番下來頗有些著惱,一路摸上門來罵我死相。

“不是死相,”我在藤椅裏愜意的伸個懶腰,撥開家雋遞煙過來的手回答他,“是你曹公子嫌我不夠奴才相。”

家雋呵呵笑了。

東拉西扯了半天,家雋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折回身來,“噢對了,差點忘記,江,這是你那日匆忙離開丟下的鑰匙。說起來奇怪,你那天怎麽回事?像撞到鬼,走得莫名其妙,掃了大家的興,害我被弗蘭克王一頓臭罵……”

我的耳邊一陣轟響,好不容易才置於腦後的那張容顏立刻浮現眼底。不自覺的接過鑰匙,我怔怔的問家雋,“那天。哦哦,那天。家雋,你可記得那天最後一個進來的賓客,就是那個一身黑衣的……”

“燕七?你是說燕七。”家雋睜大眼睛誇張的提高聲調,然後賊忒兮兮湊過頭來,“嘖嘖,江啟禎,你還真是眼光精準。有品!”

呵。燕七。原來他叫做燕七。多麽別致的名字。

我神游天外,全然不顧家雋的打趣,一副渴切神情盯牢伊並伸長耳朵。

“說到這個燕七,真是城裏的神秘人物,我們私下裏打聽過,居然沒有人曉得他的來頭。只知道這是個才貌雙全、艷冠京華、技壓群芳……”家雋一貫的油嘴滑舌,若是換了平日早就被我笑罵著打斷,然而此刻我聽得不知道多入耳多有滋有味。

偏偏家雋身上的手機響的不合時宜,他一邊接聽一邊陪笑小聲回應,大抵又欠了哪一路的風流債。三言兩語哄掇著收了線,家雋含糊解釋著有急事要走,安撫我多歇幾日再回去上班。

我嗒然坐下,心裏不免覺得有些失望。

家雋已經出了房門,反手帶門的時候又沒頭沒腦丟下一句,“多少人都盯著燕七。我反正沒戲。唉。”

我心裏一動,隱隱約約覺得不對,但又無從追索,只好眼睜睜看著房門闔上。

在屋子裏悶久了只覺得全身骨頭都要生銹,第二天陽光晴好,我決定出去走走。

我住的地方在蒙馬特區東偏北那一塊,距離聖心大教堂和小山廣場都不算太遠,閑暇之時我常常會去逛逛那裏的集市。

小山廣場是巴黎出名的游客陷阱區,布滿三教九流的商販和所謂街頭藝術家。我知道很多人對這些肖像畫家是頗為不屑的,可在我看來他們也並不比那些在漂亮敞亮的畫廊展館中作秀的正牌藝術家更遜色。不過是各憑本事謀生,運氣好壞罷了。有時候技術、手法、科班與否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麽。

經過聖心大教堂,沿著阿薩斯街,我隨著一幹唧唧喳喳的日本游客來到小山廣場。街邊擺攤的幾個肖像畫家都是熟識的,停下來閑聊玩笑幾句,不遠處的那群日本人已經因為畫像價碼同攤主起了紛爭,擾攘吵鬧聽得人簡直頭痛,我搖搖頭準備離去。

“燕七,你走不走?凈掛住玩!”一個嬌滴滴的女聲薄怒佯嗔的略略拔高音調,雖然市集嘈雜,我仍然聽得真切。

燕七。

聽到這個名字,我渾身一震,中邪般一下收住身形,後面有人不及避讓一頭撞上我的肩膀,低聲抱怨起來。

我甚至忘記了禮貌,根本不予理會,急急轉頭循著適才的女聲望去。人群中,我一眼便瞅見了他。

他不過是一身隨隨便便的半舊松身便裝,隨隨便便俯身把玩一些仿古擺件的身形,可說絲毫沒有特別之處。但不知為什麽,他就這樣隨隨便便的站在人群中,卻依舊璨然生輝似的引人矚目,理所當然成為人們視覺中強迫性的聚焦所在。

我站在那裏,一時不知所措,只覺得心怦怦的跳。

恍惚間,我感覺到有兩道淩厲目光從旁側射來,那邊的燕七也已察覺有異而舉目顧盼。我情知自己失態,急忙別轉臉孔,這才註意到燕七身旁另有一名年輕女郎,同樣妖嬈奪人心魄。

“登徒子!討厭!”那女郎毫不掩飾對我無禮瞠目的不滿,雪白臉容上一雙斜挑鳳目中俱是不屑和鄙夷。我不由漲紅了臉,愈發手足無措,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

“小段,你又發什麽脾氣。好好,我們走罷。”這是燕七的聲音麽,低低的聲線,如溪水淙淙,聽得人身心說不出的舒泰。

那名叫小段的女郎意猶未盡的白我一眼,才被燕七半擁半拽的牽著走了。

轉過那處攤位時,燕七有意無意的側臉看我一眼,點漆似的眼瞳黑沈沈如暗夜靜海,一下子吞噬了我餘下已經為數不多的理智。

那瞬間,天地之間忽然一片蒼茫,空蕩蕩仿佛一切俱已消散,連我的軀體也都灰飛煙滅,不覆存在。

我看見自己的靈魂歡喜且又憂傷的站在那裏,從千古塵埃中開出花來。

從此萬劫不覆。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丟下了一切,不去工作室,推掉所有聚會派對,也忘記每周一次例行的給姆媽姐姐的電話,像個傻子一樣日日在小山廣場徘徊,只求能夠再次見到燕七。

然而,燕七始終不曾出現。

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失控,可說根本已經喪失了理智。

然而我要理智做什麽?

許多人理智從容的安排生活,可生活未必因此回報以幸福。他們可以就此心安理得的度過一生,或許還覺得不錯,但那不是我。

我承認像我這樣無謂的堅持在那些人眼裏又何嘗不是愚鈍,可是我又能怎麽辦呢?已經堅持了這麽久再要我放棄然後重新糾正人生觀與價值觀,把以往對感情的神聖尊崇一下扭轉成涼薄麻木?

不不,我不能!

我忽然想起姐姐再婚的前一夜,姆媽在伊每日虔心祝禱的觀音神像前喃喃低語,向已經去往極樂世界的父親傳達姐姐再婚的消息,一臉虔誠,眼角眉梢都是泰然疏松一口氣的神情。

姐姐與我站在門口遠觀,姐姐美麗沈靜的臉龐上並無太多歡顏。

“我知道對於我的第一段婚姻,實在是很傷父母的心,可那時候年輕,性子不比現在,真正執拗頑固。”姐姐低低的開口,我略感意外,自從離婚後姐姐對她第一段婚姻幾乎絕口不提。

“其實我從來也沒有後悔我當初的決定,”姐姐擡手輕輕攏一攏我的肩,“你知道,真是,愛情如同瘟疫,我們並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來。無能為力,所以只好乖乖就擒。小弟,你以後自會明白。”

我明白。是。我現在明白了。

只是命運大神與我開了個至大的玩笑。呵,我從來不曾這樣心酸過。

不過一個禮拜光景,我迅速消瘦憔悴。家雋再見到我時著實被懗了一跳。

家雋前來大概是為著我長期不去上班也不肯出來露面,因此頗有點不悅,人沒進門聲音已到,“江,你這是什麽意思?在閉關練功麽?打通任督二脈沒有……”

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腳踏進與我一個照面,家雋張大了嘴,馬上過來伸手要探我的額角,“你老兄怎麽回事?一下子這麽瘦?”

到底沒看錯朋友。我心底一熱,握住家雋的手示意他沒事且安坐,然後也只是苦笑,作聲不得。

一看另有端睨,家雋倔脾氣上來,立定心思要問到底。

我想想自己獨自客居異鄉,雖也有六、七年,由於性子孤僻清高,並無甚麽體己好友,四顧茫茫,左右不過家雋一個合作夥伴兼好友,為人熱情,雖輕佻些,心地還是極好的,何況那是人家的私生活,也不幹我事。

“家雋,”我終於猶豫著開口,“我,我喜歡上一個人……”

家雋一聽,先是一楞,然後哈哈大笑,“江,你也有今天!我道什麽?原來害了相思病。不要緊,是哪家的姑娘,我來充個月下老人幫你牽這頭紅線。”

這下問到痛腳,囁嚅半天,我一狠心和盤托出實情,“唉,我大概是瘋了。家雋,你不會相信,我居然對一名同性動心。你也認得,就是燕七。”

我等著家雋的取笑和同情,伊果然怔了一怔再次舉頭大笑,笑聲彌久,我已經漲紅臉孔幾乎要拂袖而去。

“江,江,”家雋極力忍笑把我摁回座位,“才要誇你眼光奇佳,你竟然比那梁山伯還要呆頭鵝!”

噫?話裏有話!

家雋好不容易收斂了笑顏,正色道,“告訴你,燕七雖然來路不明,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也只有你江啟禎才會不知道。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虎視眈眈,不過都失了手。江,也許你有機會喲。到時候,你要怎樣謝我……”

家雋的話我只聽見前面,後面已經完全不知所雲,我只覺的如夢方醒般只曉得呵呵傻笑看住家雋。

前些日子以來一直漂於半空的七魂六魄顫悠悠逐漸歸位,諸如什麽瘌痢頭和尚,紅塵胎記,孽緣一說,統統都已拋至九霄雲外。

我心裏只會一直念同一個名字。

燕七。

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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